在过去的一个月里,美国总统特朗普接连宣布了一系列对华关税政策。4月2日,他宣布对中国加征34%的“对等关税”;4月9日,再次加征50%关税;到了4月10日,美国本年度对中国加征的关税累积达到125%。
中国的外贸行业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。
风暴之中的操盘手里,涌现了第一批90后、00后的“厂二代”,他们刚刚从父母手中接管家族产业。和父母创业时阳光灿烂的日子相比,新生代们要面对的环境显得动荡得多。
一条对话了5名年轻的“厂二代”,聊聊他们对于当下的应对和对未来的计划。
有人选择先稳住局面,有人“下南洋”发展……
他们能否乘着来自过去的船驶向新世代?
01 关税来的那一夜

汤圆在工厂帮忙搬运原料
3月底,97年的汤圆在外贸公司工作三年后辞职,回到自家位于宁波的塑料制品工厂。
汤圆家的工厂规模不大,长期雇佣的工人大概25名,“所以我爸妈习惯了事必躬亲”。看见父母上了年纪还那么辛苦,汤圆有些心疼,“我现在有能力管工厂了,如果一直不回来,也算是一种逃避吧。”
始料未及的是,一进入四月,特朗普宣布加征关税的消息一连串地砸了下来。有些订单刚下到汤圆家的厂里,加关税的消息就紧随其后来了,“目前美国方向的订单全停了”。

因为关税问题,原本按时出货的货物积压在了汤圆家工厂的一角
4月8号是一批出口美国的货物的出货时间,在此之前,汤圆跟外贸公司再三确认了这批货能正常生产和交付。于是那天晚上,集装箱按时抵达工厂门口,货物也完成了装箱,等待第二天运往外贸公司的仓库。
到了第二天,外贸公司发来临时通知,“客户说这批货晚点出”,于是货品又被卸下来,积压在仓库。那天是4月9号,特朗普宣布对华加征的50%关税生效,累计加征的关税达到了104%。
汤圆在跟集装箱师傅的聊天中得知,他那几周上门拉货的工厂基本都进入停摆的状态,工人被遣散休息了。汤圆估计,那些停工的工厂多半是因为长期订单全都来自美国,而自家工厂的业务中,美国订单大概占30%,因此还能坚持下去。
距离宁波大约150公里,是上榜中国工业百强县的嘉善,Howard的纺织品工厂更加接近关税风波的中心。他的客户主要来自欧美,大客户里有美国前二的零售商沃尔玛和Target,也有英国的连锁商超Tesco和快时尚品牌Primark,其中美国订单占总量的45%。
二月,Howard去了美国出差,与客户线下见面与沟通,并在三月敲定了不少新订单。那两个月,特朗普合计加了20%关税,Howard和客户预期各自让利一部分消化掉关税的影响,“生意还是要做下去的”。
进入四月,关税的情况一天一个变化,焦虑和恐慌的情绪不可避免地滋生。但是Howard工厂周边的招聘市场显得反常的火热,“附近二十几家箱包厂受到关税的影响都停工了,找活的工人越来越多。”
当关税比例突破100%,大部分客户叫停了订单。有些订单已经进入加工工序,Howard就选择继续做完,“面料已经裁好了,裁片更加不可能卖钱,不如做成成品再想办法。”

关税不断上涨,Howard在办公室和客户持续沟通订单
在跟客户持续沟通后,Howard发现不少美国客户在现阶段还是选择要货。大型零售商客户选择减少20%的货量,但是“对大超市来说,最差的情况是空着货架,只有有产品,才能变现成营业额。”相应的,这些连锁商超也会上调商品价格,美国消费者需要一起分摊上涨的关税成本。
还有一些老客户希望Howard的工厂继续生产,但是推迟出货到美国的时间。部分订单已经推迟到明年出货,“所有人都在赌政策的变化”。在长期合作的信任基础上,Howard没有放弃这类订单。
十一年前,Howard离开了游戏公司,回到自家工厂工作,“这些年生意是越来越难做的”。在他上大学的时候,那时是2011年,公司年营业额达到了巅峰的4000多万美元。到了2024年,年营业额已经折半,不到2000万美元。
这十一年中,纺织品作为传统制造业的典型代表,市场竞争显著地变大。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,劳动密集型产业陆续从中国向东南亚地区转移。再叠加疫情以来的全球经济退行、关税风波代表的政治局势变动,存活下去成了源头工厂的首要问题。
对于提前迁移到东南亚的中国“厂二代”来说,四月的情形有些微妙的不同。

张以润在越南工厂里拍摄样品视频
四月上旬,在越南的中国老板圈子里,情绪被调动得像坐过山车,包括二月刚来到越南帮助父亲管理工厂的张以润。
3号,美国宣布对越南的关税提升至46%,“大家产生了一些忐忑和恐慌的心情,但是没人停下生产,工厂和客户全都选择观望10号的确切消息。”一周后,特朗普暂缓中国以外地区的高额关税,在接下来的90天内只征收10%的基准关税。
这一消息令中国老板们雀跃,张以润家的工厂立马收到了一个来自美国的新订单,“客户说不能在中国买了,就转向了越南。”
同一时间,张以润在国内主做美国市场的朋友的大单都被撤掉了,“这让人心情很复杂,一方面我们是受益者,还能赚到钱,但是另一方面,我们在国内的朋友会遇到一些困难。”
02 进击的00后,向南的中资
张以润出生于2002年,一年之前,中国正式加入WTO ( World Trade Organization,世界贸易组织) 。2004年,张以润的父母在东莞开设了工厂,主营包装材料和打包机器,他们的生意需要跟着上游的配套产业走。
到了2018年,中美贸易战开始了,张以润父亲的主要客户群体受到直接影响,选择将产业转移到越南的工业重省平阳省。作为产业链的一环,张以润的父亲也跟随客户前往越南开厂。根据越南官方的最新数据,目前中国在越南的注册资本总额超过了260亿美元,在对越投资的144个国家和地区中排第六。
张以润毕业于国际贸易专业,但是真正进入外贸行业之后,他才意识到,真实的工作情境和书面知识的关系不大,而是和波动的贸易环境挂钩。
他曾经在一家规模较大的公司做外贸业务,有不少俄罗斯大客户,如何收款成了当时最基础但也最麻烦的问题。由于紧张的美俄关系,国内许多银行为了避免被美国制裁,暂停了俄罗斯卢布结算业务,“学校里怎么可能会有课教你收卢布外汇呢?这种问题的时效性太强了。”
来到越南后,张以润戏称自己是“00后整顿工厂”。父亲的一些工作方式让他有些“抓狂”,比如说手机相册里1400个样品视频混作一团,找不到特定的产品视频时会随便发一个给客户。张以润就建立起一个企业网盘,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公司的资料。
为了清晰掌握项目进度和有助于员工培训,他还为询盘 (买方或卖方为了购买或销售某项商品,向对方探询交易条件的过程) 做了一套细致的SOP (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,标准作业程序) ,“这些在大公司都是很基本的操作,但是运用到小公司,竟然就成了比较有开拓性的事情。”
目前,张以润决定在越南工厂待上半年到一年的时间,再考虑要不要去规模更大的公司历练一番,“人还是要多去外面闯荡,学到先进经验才可以做得更好。”
泰国是中资工厂转移的另一重要目的地。03年出生的周弯弯目前还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大四学生,但是已经在泰国工作一年多了。
她家的注塑工厂位于距离曼谷两小时车程的罗勇府。过去的两年里,工厂所在的府新开出了大约600家中国企业,建厂所需的地皮价格翻倍。附近还多了三、五十家中餐厅,酒店入住的客人里有八成是中国人。
周弯弯家在国内的工厂位于宁波,在疫情结束之后,她的父母决定变革,因为外贸生意变得更加难做,订单几乎不往国内流。机缘巧合之下,2024年初,他们在大客户的邀请下去了泰国投资建厂。他们原本不打算让女儿接班,想着退休之后将公司交给职业经理人卖掉,女儿的提前加入有些误打误撞。
因为父母不懂英文,到泰国的大部分交流和筹备的工作落到了周弯弯身上,“我爸妈连高中都没有读过,能走到今天,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遇上了改革开放的风口。”
周弯弯本科学的是金融,也在投行实习过,在过去一年里,她感受到了实体制造业与金融业的巨大差别。金融是轻资产行业,用资金去撬动最大杠杆,而实业重资产,每年能撬动的利润很有限。
千万级资金在投行里显得轻飘飘的,落到实业工厂里,就变成了无数更具体的东西,工厂里的几百个工人、几个月加班加点的劳动、各种货料成本、用电成本……
想要将国内的资金转到泰国投资、使用,需要办理一套十分复杂的合规手续,找人代办一般需要五到十万块。但是依靠着ChatGPT,周弯弯和姐姐作为新人竟 然啃了下来,“我爸妈也觉得很惊讶,年轻人用AI就办好了。”
之后,周弯弯几乎参与了从买地皮、建厂房、办BOI(泰国投资优惠证书),再到雇佣员工的所有环节。
基于从零办厂的一手经验,周弯弯开始给想要到泰国发展的中国老板提供线下考察的服务。从二月开始,她平均每天要包车带3、4名老板在工业园区里考察。目前,她经手的案例里,已经有10家企业决定落地泰国。
03 动荡中求生存

Naysa(右二)参加波士顿海产展会
在宏观的动荡之中,普通人来不及宣泄情绪,甚至没时间想到放弃,生存是第一本能。
三月中旬,Naysa飞往波士顿参加北美最大的海产展会。她的家族企业创始于外公那一辈,有将近四十年历史。目前,主要做冷冻海鲜的加工和进出口业务,在中国和印度尼西亚都有工厂,每年的出口总量大概为1.5万吨。
每年,她都要参加3、4次这样的大型国际展会。在今年的展会上,国内参展商的展位前显得有些人烟稀少。作为传统的线下获客方式,展会的作用正在悄悄发生变化,“对于水产品这类大宗商品,展会的主要目的在于和客户建立面对面的信任。”
从2023年开始,一名欧洲客户和Naysa在不同的国际展会上见了五次,期间也一直保持邮件和电话联系。最终,他在今年一次性订下了120吨产品,“在国际贸易中,客户也要考虑工厂的稳定性和可信度。”
周弯弯也从外贸行业的老前辈那里听说,国内类似于广交会的大型展会在2020年以前对于订单成交是非常有效的,但是到了当下的状况,“更像是做给同行看的,让同行知道自己没有倒闭”,用以维持影响力和公司形象。
由于传统的效率在降低,年轻的“厂二代”们纷纷拥抱互联网,为自家工厂摸索新的获客方式。张以润、周弯弯和Howard加入了“厂二代”赛道,分享东南亚开厂经验、对中美贸易战的见解等话题,用个人账号为自家的工厂引流。
进入四月,周弯弯的小红书私聊框每天都是99+的消息,一半人想要了解泰国开厂经验,另一半则是询问注塑产品下单。
起初,她的父母作为传统生意人,更依赖线下的获客渠道,不太相信互联网。但是看到她拉来了不少有效订单,也开始认可她的工作,“我不需要喝酒谈生意,线上就事论事就把工作办了。”
汤圆正在探索电商的方向,工厂原先很依赖外贸公司接单,现在她想寻找外贸公司 以外的接单方式。她联系了亚马逊和阿里巴巴国际站,分别面向国外C端消费者和B端企业。面对积压在厂 里的货品,她考虑在小红书上直播清库存,或者换个标志和包装,为它们寻找其他国家的买家。
为了留住客户,“厂二代”们比起前辈,似乎更有服务意识了。

Naysa在工厂车间查看生产线
“在目前这种经济情况下,没有难搞的客户,处理问题和意外情况才是最重要的”,Naysa选择为客户考虑更多细节,帮助客户升级产品或者节约成本。
有客户的订单需求里,一包冻虾只需要透明包装袋。根据自己的观察,Naysa建议客户修改包装,增加一个塑料托盘和密封条,因为“市场上有同样的产品,多加了一个托盘,销售价格就能涨5美金。”也有客户的订单需求很简略,Naysa就会帮助细化,提出一种更节省原料的加工方法。

Howard新增的服装配饰设计团队
Howard增加了设计团队,他的工厂主要做帽子、手套等服饰配件,而很多客户的主要精力放在服饰的设计上,他的设计团队就能起到补充的作用,帮客户完善配件的设计,甚至会根据客户每一季的服饰主题做配件的设计提案。
在这场贸易风波的底层,是更加隐形的中国工人,他们曾经用自己的劳动驱动着“中国制造”的奇迹。
Howard估计,在短期之内,他的主要订单并不会流向东南亚制造。对于进口商来说,除了更换供应链的一系列流程成本很高,还因为“中国制造”仍旧具有优势。
在服装行业,中国工人的工作效率和品质综合下来是最好的。一名中国工人的工资大概是东南亚的两到三倍不等,但是“中国工人一天能做100件产品,东南亚工人可能只能做50件。”
他的客户也曾在电话里对他说,“帽子也许能找东南亚工厂做,但是手套不行,还是中国做得更好。”
周弯弯在泰国招工的时候也发现,泰国作为佛教国家,氛围和儒家文化圈完全不同,“泰国人总体很chill,手上的钱够今天花就行了,所以今天发了工资,明天就不来上班了也很正常。”她经常看到卖小吃的路边摊,价格很便宜,当地人买了食物就在旁边的吊床上躺着休息。
到了生产淡季,工厂会接到一些几乎没有利润的订单,但他们往往还是会选择接下。一方面,生产具有连续性,一些机器需要不停地开动。但是,更为重要的原因是,“工人没活干,就没有收入了。”
“厂二代”被父母的观念深深影响着:哪怕这些订单不赚钱、少赚钱,也希望工人能有活干。往大里说,工厂提供就业岗位,这可能是一种社会责任感;落到具体的实处,这是因为每一个人都要生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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